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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章 不期之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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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雄飛心如刀割,氣定神閑。

這是他的涵養,不是什麽人都能享受到他的涵養,如果時光倒退一年,他早就把葉雪山摁在床上暴打一頓了。對他來講,涵養意味著壓下火氣忍耐,忍耐的滋味當然不好受,只是不得不受罷了。

他的身上除了教養就是粗魯,沒有中間成分;他自己要麽去做少爺要麽去做丘八,也沒有第三條路。他認為自己對葉雪山已經妥協到了極致,可葉雪山直挺挺的站在地上,只是在等著挨揍——今天他是實話實說了,句句全是觸著顧雄飛的逆鱗。如果顧雄飛忽然甩來一記耳光,也不能算出奇。

等了許久之後,他不見顧雄飛說話,就轉身又去拎起長袍穿上。長袍的料子他叫不出名字,總之是沈甸甸涼陰陰,看著不輕薄,其實很涼快。低頭一粒一粒系好紐扣,他在床角處又坐下了。畢竟還是包廂裏面肅靜,如果顧雄飛不攆他,他就再坐一會兒。

顧雄飛沒有攆他,也沒冷落他,走到床尾靠著板壁站住了,顧雄飛若有所思的伸手摸他頭發。葉雪山的頭發很亂,不勤梳理是緣由之一,更主要的原因在於頭發本身——後腦勺上的短發是天生的長亂了方向,唯有大量的生發油才能把它們壓制服帖。顧老爺子一度天天研究這個私生兒子的後腦勺,先是給他剃了個光頭,想要讓他生出柔順新發;待到他在後腦勺上又長出一只鳥窩了,顧老爺子沒了辦法,只好無事時就把他抱在腿上,用手指反覆的為他理順亂發。

頭發長得亂,不耽誤吃不耽誤喝,當然不值一提,葉太太偶爾說起來,也是當成笑話,還曾把一個小小的鵪鶉蛋往他頭發裏藏。只有顧老爺子執著的將其當成問題來看,他都長到老大不小了,顧老爺子偶爾來了天津看他,還要念叨:“這頭發都是抱著團兒長出來的?”

葉太太從後方經過,用一把象牙折扇在他頭上“啪”的敲了一下:“怪東西!”

他嚇了一跳,但也習慣了,對待母親只有忍讓。顧老爺子則是懶得搭理葉太太,對她視而不見。

火車開得越來越快,車窗開著,撲啦啦的灌進涼風。葉雪山歪著身子靠上板壁,該說的話都說盡了,又沒有打起來,所以就昏昏欲睡的半閉了眼睛。頭上活著一只手,抓抓撓撓的始終在動,他沒很在意,隨它玩去。

顧雄飛也出了神,看著窗外飛速閃過的風景發呆。天氣實在是好,艷陽高照,包廂處在陰面,讓他既能夠欣賞到陽光的明媚,又不會受到陽光的炙烤。柔軟幹枯的發絲纏在手指上,指尖隨之蹭過溫暖的頭皮。氣氛忽然和平起來,他們毫無預兆的像極了一對友愛兄弟。大哥看風景,小弟打瞌睡。

顧老爺子當年時常想拋了葉太太,只是被葉雪山牽絆了心;顧雄飛現在一樣的想和葉雪山分道揚鑣,不過也被對方的淩亂頭發纏繞了手指。忽然垂頭看了一眼,他見葉雪山已經徹底閉了眼睛,臉上黑歸黑,但是黑的潔凈,帶著柔潤的光澤。

一個倔強跋扈的小男孩開始在他的高大軀殼裏探頭縮腦,他也不是盞省油的燈,從小在家說一不二,把庶出的二弟欺負成一只驚弓之鳥,家裏的東西,凡是被他看上了,就必定要歸他所有。

葉雪山也屬於“家裏”,只是顧老爺子沒把他帶回家而已。張開五指罩上葉雪山的頭頂,顧雄飛像要抓籃球一樣,整個兒的捏了捏他的腦袋。

然後一拍他的面頰,顧雄飛說道:“上床去睡!”

葉雪山知道顧雄飛沒有必要對自己搞偷襲,要打早就打了,既然一直不打,想必就是沒了要打的意思。大熱的下午,能睡自然是好。彎腰脫了皮鞋,直腰脫了長袍,他剩下一身單單薄薄的衣褲,一擡腿就滾了上去。

車窗附近的座位上灑了陽光,顯然是決不能再坐。顧雄飛端走床上托盤,然後自己在床角坐了下來。他也有些犯困,尤其葉雪山已經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音,仿佛睡得正香,越發是種引誘,讓他連哈欠都懶得打,閉上眼睛就要入睡。

他東搖西晃的強撐著,因為床上有了葉雪山,所以他寧可枯坐,表明自己是名君子,對葉雪山不屑一顧。在火車行進的單調聲音中又熬了十多分鐘,他忽然捫心自問:“我為什麽不能上去擠一擠?這是我的包廂,他是個黑小子,又不是大姑娘!”

一分鐘後,他小心翼翼的側身擠上了床。

兩人這一覺睡得都是深沈而又甜美,直到副官在外面敲響了門,提醒顧雄飛火車將要到站了。

顧雄飛先驚醒了,含糊的向外答了一聲。向下躺回枕上,他發現葉雪山還在面對著自己酣睡,一條腿擡起來,老實不客氣的騎在自己腰間。自己的睡相也有了很大變化,一只手摟著葉雪山,另一只手則是握著對方的手。葉雪山幾乎把頭拱到了他的頸窩裏去,呼出的熱氣撲在他的喉結上。

顧雄飛楞了一會兒,心裏有些難過,因為知道葉雪山但凡有一點理智,都不會和自己這樣親昵。混賬東西,不識好歹,不分親疏。

小心翼翼的搬下身上的腿,他松手起身下了床,站在地上摸了摸頭發,他扭頭望向板壁上的玻璃鏡。鏡中人有著英氣勃勃的眉眼,因為苦夏,瘦了一點,越發顯得輪廓線條斬截利落,眼角眉梢都是凜然,都是不好惹。他素來瞧不出自己的美醜,也不大關註,只籠統的認為自己“還行”。今天偶然留意到了,他還是瞧不出端倪,不過憶起了當年同學對自己的評價,仿佛是“儀表堂堂”四個字。

一個儀表堂堂的人,應該不至於讓人見了就煩。他心裏安定了一點,轉身走到床邊,彎腰推搡了葉雪山:“醒醒,要到站了!”

葉雪山糊塗而又順從的坐了起來,眼睛還沒睜開,人已經穿鞋下了地。車窗前的陽光已經消失了,窗前小桌上擺著一份報紙和一杯茶。葉雪山拎起他那件穿了脫脫了穿的高級長袍,慢吞吞的又穿了上。走到窗前向外一望,景色果然是熟悉的。回頭找到顧雄飛,他一指桌上茶杯:“你的?”

顧雄飛不怒自威的一點頭。

葉雪山轉回前方,端起茶杯一口一口的喝。口幹舌燥的睡足了覺,溫涼的茶水足以讓他舒舒服服的清醒過來。對著半開的車窗吐出一口茶葉渣子,他轉身回來拎起皮箱,又問:“你有伴吧?”

顧雄飛沈著臉看他,又一點頭。

葉雪山低聲答道:“那我先走了。”

葉雪山知道顧雄飛不願對外承認自己是他的弟弟,所以說走就走。擠進三等車廂裏又站了五六分鐘,火車緩緩進站,總算是到達了。

葉雪山沖鋒陷陣似的下車出站,直奔吳碧城的公寓而去。大半年沒來了,風景還是老風景,公寓也還是老樣子。他想給吳碧城一個驚喜,連旅館都沒來得及找,直接就跑了過來,想要趕在吳碧城上班之前,請他出去吃頓大餐。

輕車熟路的繞過游廊進入小院,他舉目一望,就見屋子的門窗半開半掩,可知裏面必是有人。躡手躡腳的放輕了腳步,他一邊走一邊暗暗的笑——直到他聽到了裏面傳出的竊竊私語。

私語聲音中,一個很熟悉,是吳碧城;另一個很陌生,是個姑娘。葉雪山停住腳步,就聽兩人話題斯文,吳碧城說:“我發現,泰戈爾的詩的確很有意味。”

姑娘笑了起來,柔聲柔氣的:“那你選一兩首,讀給我聽好不好?”

吳碧城的聲音低了一點,仿佛是有點羞澀,悠悠揚揚的宛如吟詠:“何其榮幸,求之不得。”

葉雪山十幾歲起就在女人堆裏打滾,什麽不懂?臉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樣漸漸淡化消失,他壓下心中騰起的一股子狠勁,隨即擡手將門一推,朗聲笑道:“碧城,我來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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